之前我只是偶尔做做自然笔记,因为居住在城市,最近的自然大概就是小区、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太多人工参与的环境一切都变得太井井有条了,灌木都被修剪得工工整整,落叶也及时清扫掉,各种小动物也不多见。要去野外还得专门抽时间到郊区,着实耗费不起。
3月我到洞山后就不一样了,在民宿附近有池塘、小溪、森林,出门两分钟都能抵达。这片森林是中药种植基地,虽然也有一点人工痕迹,但许多野生动植物都能不受干扰地在这里生活。
在城市的时候,焦点很容易被某些植物吸引,尤其是一些好看的花。自然笔记几乎就成了记录这些植物。当然,这也和我的观察不够敏锐、细致有关,再加上我也缺乏博物学、生态学方面的知识。反正,对于大自然,我只是个业余的享受者。
(资料图)
(去年在洞山禅洞遇见的一片紫麻叶)
鲜活的连接
在《沙郡年记》中,作者利奥波德写道:他想移植一株罗盘葵到农场,挖了一小时,还没完全挖出它的根,它的根延伸穿透了基岩。作者开始明白,这种植物如此苦心地生长,是为了对付大草原的干旱。这样的经历让他与罗盘葵有了更深连接。也因此感受到:
如果我们对某个人种所知甚少,那么它的消失并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多痛苦;如果我们对某个国家的认识,仅限于偶尔品尝的一道菜肴,那么这个国家中某人的逝去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只为熟悉的人哀伤。倘若我们对罗盘葵的认知仅仅是植物学书籍上的一个名字,那么我们也不会因为这种植物在丹恩郡西部消失感到悲伤。
——《沙郡年记》
我们现在获得知识的渠道太多太多,但对于大自然和生活在其中的动植物,身临其境、面对面真实的接触依然是最重要且无法替代的。这就像了解一道菜,你即使再清楚它的做法、用料等等,都不如亲自尝一口。
刚来到洞山的时候,我做的自然笔记主要是看看有没吸引我的植物动物,比如我开始记的这几页:
禅道上的树、池塘边的小花小草和小蝌蚪。我还描述了池塘边听到的声音。
这是在森林里,一个小小的树洞吸引了我:
那里头有泥土、蛛丝,还长着一点白霉,看起来非常丰富,感觉是一个非常有气息的小窝,不知道是否曾经有小动物在避雨。
之后我又在森林的一棵树的树干上,发现难得的一幕,络石攀爬在树干上,而从更高的地方掉落的叶子非常凑巧地卡在络石上,其中还有一支看起来很像花,但摸起来却像瓜子壳的赤杨叶。这些形态各异的植物,或生或死地聚在一起,让我感觉像大自然的插花作品。
随着这些发现,我渐渐地从观察记录单一的植物到动植物之间的互动与相互依存。
比如上面这页,在吃空了的果实上的蜘蛛(是不是它吃的呢?又或是它只是偶然路过?),留意到双木桥断了一根,变成了独木桥,并且长满了蘑菇。我就推测,是桥先断了,之后人们再也没敢踩上去,才给了蘑菇生存的空间。不过要完整地画出这一幕,对我来说有点太难(其实是我心里想追求画面效果,才会觉得难。做自然笔记,没必要怀着这样的心,随便去画就好)。后来我捡到一根木头,上面长着几朵蘑菇,我便把它画下来,算是填补了没画桥上蘑菇的遗憾。
比如这棵山樱树:
引起我注意的地方并不是它本身,而是围着它生长的并不是草坪,而是一小片荠菜。而当我把这些画下来时,又注意到它的外形,走近观察时又看到一只甲虫在山樱花上大快朵颐。
于是,那一刻我所连接的不止是山樱树这个概念,也不是任何一棵山樱树,而就是当下的这一棵,长得像三叉戟(或者是被人为修剪成的)的这一棵。我会记得,在那个下午,在这棵树的花上,遇到过一只吃花的黄绿色的甲虫,这些都会成为我鲜活的经验,随着越来越多鲜活的经验沉淀下来,这些会让我更加区别于其他人,成为独一无二的我(或者独一无二的“无我”,笑~)。
这种来自于现场的互动,让心更能投入面对眼前事物。面对动物时会更有趣,你无法猜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这只虫子就飞走了,也许那只鸭子就换了个姿势。你可能画到一半就没法继续下去,剩下的只能凭着记忆,再补充现在从另一个角度看到的、另一种状态,来完成纸上的记录。这就更接近大卫·霍克尼所提到的绘画和摄影的区别。
照相机看世界,是一瞬间的,照片是静止而孤立的一个瞬间,是一瞬间生成的;而我们肉眼在观察世界并画画的时候,并非一次性看到全部,绘画时看一眼画一笔,一幅画是一段时间里持续生成的结果。
我们是一段时间内对这个对象的观察,记录在一个画面中,如果用照相来比喻,绘画更像是一堆(同一个对象的)照片拼贴的结果:
绘画既然是一个持续生成的过程,那么很多人以为的最终的那个结果,反而没那么重要,那个画好之后的画面,是给别人看的,而画的过程,是给自己“看”的。
我也试过用照片来协助我做自然笔记。比如下面这只偷吃杨梅的枯叶蝶,当时手上没有纸笔,就拍下来后根据照片画的。
但写生与画照片的感受还是相当不同的。那天我在面对着一群鸭子,它们总是动来动去,我除了靠一点记忆之外,还要通过不同角度不同动作下观察到的,来填补我未完成的画面,这种现场感需要亲身体验感受。当我画得差不多时,旁边两只上岸的鸭子也离我不远,我们在岸边,有时互相对望一下,我感觉到某种交流在发生。
因此,我更愿意现场画下来,哪怕画得很潦草,甚至不像、看不出是什么,都没关系,重点是我在这个过程中的感受,这些感受只在那一刻呈现,永远也无法保留下来。能保留的,是在这些感受中所产生的文字、图像等等,这些资料的存在有它自身的意义。在我看来反而是提醒我们那个当下已然过去,还有重看这些资料时的这个当下,并非为了重现过去那一刻,并非为了让我们回到过去。
再说回来,借助相机来做自然笔记是没问题的,我的主张永远是各种技术之间互相结合,取长补短。就我个人而言,更多是因为我对画面效果有要求,就不愿利用现场那一点点时间快速画下来,而是拍照后才画。看清这一点后,我开始尝试更放开一些,允许“乱来”,并尽量在不借助照片而是在现场完成。
以下两页是我在现场尽量快速完成的,有动物也有植物:
那只蝎子,后来得知是鞭蝎,只是外形上看像蝎子,实际并不属于蝎子类,无毒,性情温和,遇到天敌时尾巴会喷射出醋酸。它呆在窗边,不怎么动,所以我有时间画得比较细致。而另外那只甲虫,则比较随便了,我还没画完它就跑了。
我的绘画技术也不行
在我读到过的好几本自然笔记的书里,都提到一点:做自然笔记不需要画得多好。包括自然笔记老师,并不需要画得多好多像多精致才能去教自然笔记(这也鼓励了我大胆地分享自己的经验)。
同时,我特别理解很多人画画时内心中出现的自我评判,因为我也有这样的评判,可能不同之处有两点:
第一点,我能觉察到有些想法更偏向于主观评判,比如画得丑、画得不好,这种描述是含糊的。
第二点,有些想法有助于下次作不同的尝试,比如说,我觉得画面的线条没什么粗细虚实的变化,没能很好地体现出树叶之间的远近关系。觉得画面的线条太散,都是由碎线组成,这样显得不够干脆流畅。碎线的原因是因为我想画得像,反而导致放不开。像这样的想法,就比第一种更有指导意义,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行为之下实际上藏着什么其他想法。
不管怎样,我意识到这些想法或评判时,仍然去做,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认为自己不行不适合就不做了。例如,我的字也挺丑的,但我总不能不写字吧。我肯定也追求结果,不过会注意到这种心理,并且拉回到当下所经验的那个过程。这一点,与我练习正念息息相关。
下面,我来分享几张画得不好的:
这是洞山民宿的狗,它的名字叫李逵,它在我给孩子上户外课的时候经常跟着,这是它在森林里休息的状态。我在现场尽量去捕捉它的形态,我相信,任何见过这只狗的人都会觉得我画得不像,但这就是我在那一刻所作出的尝试,那几天,我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追求画面效果,于是我想让自己放松点,尽量让自己“乱来”。
这只猫叫久久,同上,相信见过这只猫的人都不会觉得像,不过这没关系,总得试一试。
以下两页描绘山间小路的也是:
后面这张是这棵弯腰挡路的树吸引到我,让我惊讶的是,我不止一次地走过这条路,但之前却从没关注到它,直到我拿着本子,到森林里想着要去画一些场景而不是具体某片叶子某朵花时,我才留意到它在拦路。
我依然认为自己画得不好,我也不大会用水彩,不过这阻止不了我试着去做。
当我放开了,我就不再借助照片来画了(我依然会拍照,但我不会对着照片来画),我都在现场对着实物来画。这非常不一样,现场的观察以及在大脑中把三维世界的物体在二维的平面上表现出来,自然笔记不等同于绘画写生。
这是一棵年幼的马尾松,大的松树常见,这么小的比较少见,所以我记录下来了(我也画得好水)。我还用给附近的木屋写了一首俳句(和手稿上的文字相比有改动)。
一间紧紧闭门的小木屋
落叶堆满它的屋顶和露台
在洞山寺深处的山顶上
这是我第二次去木屋时画的,画这么呆板,而且有些细节为了省事而随便画了(比如屋顶满满地画上了平行线条等等),我也想吐糟自己,在画的过程中,我也不止一次想放弃,但还是画完了,并发出来给大伙看看,毕竟,把正念融入到自然笔记中,是我所践行的,所以,对于这种自我评判,就让它存在好了,不受干扰地该干嘛就干嘛。
转变
做多了自然笔记,会带来一些转变。
持续不断地体验大自然的丰富,各种不同的动植物生长在其中,它们只是天地间的各种生命,我们人类觉得的美丑也只是个人视角的评判。就像人类觉得的美貌女子,鱼见了赶紧沉到水里,鸟见了赶紧飞往高处。这里谈不上谁对谁错。我依然保留着对某些事物的喜欢与欣赏,却淡化了对另一些事物的厌恶。
这种对待外物的态度,也会在对待内心时体现出来。一个念头升起,它就只是一个念头而已,或许它就像此刻森林里某条啃食着树叶的毛毛虫。我们可以觉得它或美或丑,或害或益,但这只是我们赋予的,并不是它本身就具备的。一个念头也是这样。由此,对自己也有了更多接纳。
我说的这些,相信你都懂,或许可以试试放下一切预设,只是在大自然观察和记录(外界与内心),看看有什么新发现?
(完)